凌商

【皇权富贵】奉天旧事

写了个皇权富贵民国pa,清水无差,一个跨度比较长的故事。




范丞丞到坐火车到奉天那日雪下得很大。他不是不爱雪的,北方小孩谁不爱雪,山东腊月漫山遍野的银装素裹,每年大雪母亲都离了那炭盆子八丈远,斜着身倚在窗边,用指尖点了点飘下来白絮,又把手缩回皮领子下捂着,袍子宽到臃肿,她那曼妙的身材与年华都严严实实裹进黑暗中密不透风。

年少他老觉得她像雪,安静澄澈,捧不住,化了就没有了。便老缠她哭闹,她也很少安慰,就由他抱着,她从厚重袍下伸出一双葱茏十指不紧不慢剥着核桃,喀啦喀啦,一颗一颗喂他嘴里。

她还是没有化作雪,就是般这清冷寂寥模样,欢喜都落寞,终日靠在窗边,欲成佛石,窗檐台被磨得有了浅浅痕迹,都是用岁月砸下来得而入木三分。佣人私下碎嘴道太太全凭一口气吊着,病痨子的骨,黛玉的命,却一吊也残喘过十几年,就是每一年火盆子越烧越旺。青岛每年的雪还是那样大,街头玩雪的小孩一批又一批,日本人过来了,前帝上台了,仍是这样温吞绵长的光景。

奉天太冷了,刻薄又阴寒,骨子都漫着令人窒息的气息。

阿姐帮他拢拢缎子衣襟,用湖色帕子拭他帽檐上滴下来的水,说你一个小孩哪来那么多花花肠酸句子,尽看些小报上的东西。

阿姐,我快十八了。

十八也是小孩子。阿姐摸摸他头。待会见黄先生老实一点,出了岔子你爸爸又要打你。

有时范丞丞觉得阿姐不像北方水土养出来的女人,她太美丽了,短短的小脸配摩登的大波浪,绿色真丝暗纹提花袍子抚得一尘不染,一颗心剔透到玲珑,人人爱她,人人问她是不是来自夜上海。阿姐以前去过上海一段时日,一口吴侬软语说得风情,更加遭人误会了。过了三十的女人,没有做母亲,说闲话的有,可她到底招人羡艳。电影公司络绎找上门来,大舞厅要她时不时撑个场面,哪家做寿的青红帮大佬也偏爱她,光鲜亮丽的台柱是门面,聪明的女人好命。

可她是有东北女人的烈性的,范丞丞想,她比他敢爱恨。他也爱她,可是更敬她。

 

坐上人力车时候雪更大了,车夫为难地说要加钱,这天气是真个儿坏,跑不快的。

阿姐多拿了点钱给他,还是得跑,他得活。去哪?黄公馆。

范丞丞坐在车子上四处张望,风雪里远处有高耸的塔殿庙宇,黑压压一片看不真切。他问拉车车夫那是什么,听不大见哎少爷,风的噪声大着,您说得响点。

范丞丞便扯开嗓子单字外蹦,把尾音拖得长悠悠在雪里荡着。

“那——边——是——什——么?”

范丞丞说完就笑,好似觉得好生有趣,便又拖着说了一遍,那翩翩雪花都吸了几片到喉咙里,冰凉得像七月吃的凉糕。“那——边——是——什——么?”

车夫扭头看了看。“少爷,北陵哪这是,大清的皇帝坟墓。老阔气了,那柱子上都雕的是龙啊凤的玩意,改日天气好的时候少爷可以去看看,就是那大明楼烧得不成样儿了,可惜……”

是前清的旧遗迹,范丞丞想了想,半晌丢了兴致,又四处观赏别的了,便不理会那车夫的滔滔不绝了。

 

车到了黄公馆的地儿,范丞丞便发出艳羡声音。范家不算小,可是这黄家比范家派头还要足了几个倍。是地中海式的,有缓坡屋顶与前突阳台,隐约看得到圆拱与长廊。

阿姐跟门口佣人谈了几句,有人领他们进去。阿姐在前面走,他便瞅着园中玩意,瞧见那鹅颈长柄黄铜龙头也是欣喜地好奇。

呔,你这个小孩尽添麻烦,快过来,跟黄先生讲句好。阿姐远处唤他。

范丞丞想,若是阿姐回家跟爸爸告状,免不了又是一顿臭骂,赶紧一路小跑到大门口,对面前的中年男人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响亮地说,黄叔叔好。

 

你五岁时候我见过你的,小子。男人眯着眼,带几分匪气,却也豪爽,大约是个好人,范丞丞的第一印象这么想。

都长这么大了,很听话,比我家小子乖多了。

接着他身后便传出少年气的声音,叫了句爸爸,全是不满。

是大约比自己小一点的男孩子,着贵气的褂子,脸上还有稚气,生得桃花般美丽,广告画上的漂亮模特儿一样,有被骄纵宠爱过的模样。

和范家的大小姐和少爷来讲个好。他爸爸说。男孩子显然不情愿,大致是刚刚被父亲拿来比较过的缘故,这个年纪总归是有傲气的,不服输。

我叫黄明昊,男孩子虽然有些倔强,倒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同范丞丞握了握,又对阿姐鞠了躬,家教大概还是极好的。

我和你阿姐谈事情,你们小孩子自己附近玩一会,别闹太大。黄先生对他们这么说,迎阿姐进房子了。

范丞丞挠挠头,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怕面前贵少爷傲气冲着自己。哪想人已经不气了,小孩的脾气来去都快。其实独子从小到大生得寂寞些,娇惯也未过头,找到差不多年龄的玩伴总是新鲜的。

范丞丞,你从哪里来的。

山东。你是奉天人吗?

我是从温州来的呀。我从美利坚读书回来,随爸爸正好到奉天做生意,在这里有个两年了。

温州人,难怪,范丞丞想他说话软糯调子,是江南的味道。奉天这么刻骨,哪生的出这样灿烂柔美的面貌。

他同他在大园子里耍,很快熟络。掰着花草与捣鼓昆虫,其实这些事早不是当下年龄少年人的乐趣,当下的少爷喜欢更加新鲜的趣味的,他们不是不喜欢,只是被吩咐着就在大园子里玩,乐趣就有限了,但是有了伴儿快乐又能增倍,那索然的童年乐趣都仿佛生动起来。

黄明昊蹲在后院子里扒拉梅花丛,范丞丞一旁看,又开始聊。

米国好玩吗?

黄明昊一下就笑起来,显然他热爱这个话题。笑着眉眼弯弯样子令人极爱,他说好玩。洋人的奇巧玩意特别多,好吃的好喝的也多。哎我跟你说有个盒子,里面能捣鼓出音乐。我等会去给你拿。

随后他用沾满泥土的手拍下脑袋。哎呀我忘记了,给隔壁正廷哥借去了。半把个月还没有还回来……哎你有没有吃过那个厂的可乐,可好喝了我在米国每天都要喝一瓶……珐琅自鸣钟你见过没有……

范丞丞瞪他,瞪到黄明昊自己都觉得旁人安静太久有些奇异了,一转头便对上范丞丞胶着的目光,虽然也不知道为何,却也不怕,就直勾勾看回去,这仗总得气焰上胜他,硝烟可以没有,其余都是后话。

半晌,倒是范丞丞先笑出来。

黄明昊你好好玩。范丞丞笑得前俯后仰。

黄明昊摸不着头脑,却也大声说,范丞丞你眼睛都笑得没有了。

 

范家大姐来奉天与黄家谈烟草生意,暂时要在奉天呆一段时日。本来是要另找地儿住的,黄家盛情邀请,反正公馆大,收拾两间绰绰有余。范家大姐便同意了,至少有个人帮忙照看范丞丞,也省得跑生意还要管他的麻烦了。

黄明昊带着范丞丞去隔壁串门。隔壁朱公馆也是大人家,那家父母是音乐家,少爷也是留洋法兰西的,比范丞丞都大个三四岁,学音乐与舞蹈的,在洋人的乐团里工作。

朱家少爷是奉天城里有名的美人,身子骨又修长又仙气,都说他男生女相,比黄家小子还要俏上几分。性格也温温和和,请范丞丞和黄明昊去他家里吃茶。黄明昊与他熟识,朱家少爷晓得他不爱吃茶的,给他准备好洋汽水和饼干。范丞丞便要作大人样端起茶盏品那二芽一叶,却被苦到眉心都皱出一条沟壑。

黄明昊在一旁笑得大声,被范丞丞用三块饼干塞住了嘴。朱正廷就一边优雅地抿嘴笑,仍旧是有些弱不禁风的大家美人模样。

直到有一天范丞丞见到朱正廷生气时候一拳锤碎了一打碗碟,咣啷声中嘴边的那句美人偷偷咽了下去,烂在心底头死去。

 

黄明昊虽然去过米国留洋,却仍还是要读书的年龄,在附近的教会开的新式学堂念书。倒是范丞丞原来都是请先生到家里来辅课的,来了奉天便显得悠闲了。他去学堂里找黄明昊,也顺便旁听先生教书。

 

那先生是有些好笑的。看上去洋书读过不少,可祖宗的东西仍然不敢忘却。连适之先生的《文学改良刍议》都问世快廿载有余了,仍然叫学生写作繁缛冗杂的旧式文章。但他同时也教洋文的,拿夫子吟诵的气势语调去读洋课文,这就有些滑稽了。

 

他洋文课上用叫大家的洋名字,玛丽,彼特,带了浓重的国人口音,更加好笑,范丞丞拿出课本挡住脸笑得又把眼睛眯成一条缝。

你的洋名字叫啥啊,他偷偷扭头去问黄明昊。

黄明昊还没来得及回答,那先生就中气十足地大喊,贾斯汀,读一下第三段。

黄明昊措手不及皇皇然站起来,手忙脚乱地翻课本。

范丞丞更加乐呵了。

你不要说话,不许叫我那个名字,我叫Justin,不是贾斯汀。坐下后的黄明昊立马面无表情截断了范丞丞的开口。

“贾——”范丞丞故意把第一个字拖得很长装作要念下去,黄明昊拿起课本要打他。动静一闹大,就被先生愤怒地双双撵出了教室。

 

两个小孩靠在栏杆上商量一阵,书不读也无所谓,大好天气,大好时光,就翻墙出去了。溜到街头正好遇上人家的喜事,弄的是旧式的。敲锣鼓,放炮仗,撒台面,瓜皮帽的新郎官,喜娘搀扶着珍珠头面珠花凤冠百褶裙的新娘子,喜气洋洋。

男孩子这个年龄总对新娘子有好奇心,那头面严严实实,大概是看不到脸的,这种朦胧的美丽却更加勾人了。范丞丞与黄明昊混在一堆小孩中间厚着脸皮讨了一手花生糖吃,顺便瞄几眼新嫁娘。

他们坐在路旁边吃糖,满地粉红纸屑,新娘子和她的队伍走远了,锣鼓声也渐息了。黄明昊突然问,你几时会结婚啊。

范丞丞认真想了想说,还早呢。阿姐都三十了,还没有嫁人。我不急呀。

黄明昊突然就有些丧气。他觉得范丞丞仍然是很快要结婚的,他家里阔,找个好看的门当户对的小姐,生好几个大胖小子,然后过几年同爸爸一样,娶个姨太太,家长里短,然后二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范丞丞见他突然情绪低落,拍拍他说,我以后结婚肯定第一个通知你。说完也自觉好像黄明昊更加垂头丧气,才知在意的并非是这个问题,一时口拙,零零散散的文字拼不出好言语,但出口的收不回,救不得,只能受着。

两个人沉默很久,范丞丞总是拉住黄明昊手很真诚地说,那你先结婚我再结婚。要是你没有讨到老婆我也不讨。

那说好了,黄明昊也觉得这个气发得莫名其妙,决定不再理会,拍拍屁股跳起来,把最后一颗花生糖从范丞丞手里抢过来塞到嘴里,我们去奉天公园划船。又变得生龙活虎,究竟少年心性,思绪也同天马一样驰骋飞快,惊涛骇浪与晴空万里也只有一念之差。

 

范丞丞在奉天一个多月,仍然做他的范家少爷,不愁吃喝,到处溜达。

某天阿姐带他去晚宴,是宋家的场子,小排场。范家与宋家向来交好,能在商界扎根也有财政部长的几分面子。

来了几个做大生意的商贾,孔家和陈家也有人来,还有几个奉天地头哥老会与红帮的大佬。请的是委员长都偏爱的厨子,做一套中餐一套洋餐。饭桌上侃的也还是这些东西,局势经济,秘闻合作,牛鬼蛇神都是翻云覆雨的老油子,推心置腹仍然像个不可或缺仪式,旧习俗都嫌味,还得要在厅堂里明晃晃地摆上满汉全席。

宋家那位家主跟阿姐谈话,范丞丞听到大概是生意的合作,他们是熟识的,范家这两年好多事情交给阿姐了。她有头脑,爸爸也聪明,漂亮的女人谈生意成功几率大,他就把自己女儿推出来顶他位儿,反正她愿意耗青春来创造财富,他也管不着。

范丞丞在一边上,谈话插不上嘴,就吃东西,别人要想到他问他一句,他就回答一句。无趣透了,他和他们都这么想。阿姐以前说丞丞你这样不行的哦,以后我和爸爸的公司都要给你的,你平时也挺皮,怎么人前能不善交际、不会讲话的啊。

宋家家主倒偏爱他的,约是觉得他老实,乖巧,不会交际有不会交际的好,他看着他眯起眼,老狐狸天天打着各路八九颗心人的太极,刀枪不入,若有若无的柔功夫才能打进来,范家小儿子一看就没打磨过,难得的好苗子,他盘算起来,目光都带上审视度量。“丞丞明年要十八了吧。”

“是十八,可是大人了。”阿姐在一旁替他回答。

范丞丞努力在挑鲈鱼刺的手停下来,规规矩矩看宋家家主,点点头。

“有没有和哪家小姐订亲啊?”

阿姐桌下捏了下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多说话。然后笑着回,当然还没有,我家丞丞还小呢,我们家管的严,丞丞平时不大去看戏啊跳舞,没什么认识别家大姑娘的机会。

宋家家主开怀大笑,好似早已预料到一般,愈发高兴。“不小啦,不小啦,丞丞也是要到请人家小姐去跳舞的年龄了。我的表妹前两天带着女儿也来奉天度假,她家小姐16岁,长得漂亮,读圣玛丽女校的,也聪明的很,是新式的女性。改天你们两家可以约出来吃个茶,小孩子认识认识,说不准就合拍呢。”

一开口目的就很明显了,范丞丞不是傻子,可他不敢说话,面前的什么人?伟人都做了他的妹夫!什么纸币黄金与三教九流都对他如云烟,莫说这方奉天,这整个中华民国的云都能搅弄,他哪敢拿把心里那些情绪到台面上说。

他只能说着“哦,好。”地点头,剩下交给阿姐斡旋,瞅了阿姐的态度好像也是打了个太极,那他便稍微宽心,他实在是不想去认识什么小姐,也不想请她跳舞,那一刻脑子里突然闪过黄明昊的脸。气鼓鼓,被他欺负时的表情。

他承诺过要等那个小朋友结婚再结婚的,可不能失了约。

这一场各自心怀鬼胎的觥筹交错在一首西洋乐师美妙的梵婀玲曲中结束,楼梯边纯白的密仡郎其罗的雕像都在声色中染上酒的深色,仍然低眼作出神的怜爱状。

 

他与阿姐回去时候,问阿姐:“阿姐是不是也不想让我和宋先生亲戚家的小姐来往啊?”

阿姐惊讶,怎么会啊,宋家小姐,这可是皇亲国戚。阿姐开明,支持你谈自主的恋爱,往前不强求你与各路别家姨太太小姐交际,但是宋家小姐你是最好与她要来往的,那个小姐我见过,没什么脾气,又读过书,谈吐也很令人舒服,同我们家也算门当户对。”

范丞丞一时说不出话来,可是阿姐,你刚刚不是……

“不管这宋先生是不是在试探,我们总归不能作出一口答应的样子,他那家小姐多尊贵,哪是一句话就给你定下来的。还好我看他似乎对你挺满意。”

后面阿姐的絮絮叨叨他听不下去了,范丞丞有点难过,他总想阿姐永远是爱他懂他的,阿姐也曾经同女学生走上街去为新女性发声,那时他才几岁,可是记得学生装的阿姐慷慨激昂做演讲的样子,那时候她读胡适之读蔡孑民,她会写革命文章,她转眼就变成这样的人——如同旧小说里那样的女性?皇亲国戚,哪年的文字,西太后都西游三十年了!

阿姐突然一句,“你和黄家的小少爷关系不错吗?”终于把他的沉默与沮丧打碎。

范丞丞浑浑噩噩点头,是不错。

阿姐继续说,那你和他好好玩,最近我们家在与他谈烟草生意,你以后要管的公司,最近和他多讨教一下这方面的事,也是差不多要让你慢慢接手了。

“好。”范丞丞只能这样回答。

 

来年慢慢入了春,范丞丞推掉了三次与那宋家小姐见面的牵线搭桥,都说与黄家少爷去学习经营公司视察,这个理由阿姐没办法反驳,只得叫他抽空找时间把这事解决掉。但范丞丞仍然变着花样拒绝,再加之后来那位小姐约莫有了些不好的流言,一来二去大家都不提了。

春天是罗曼蒂克的季节,馥郁的花香在奉天城里环绕。范丞丞同黄明昊约好去看新上的电影片,黄明昊电影开始前有别的事,范丞丞最近学了开车,便说我开车来接你。

范丞丞开着崭新的别克车从中央大广场绕过去,中间差点撞翻两个卖报的和一个卖糖水的贩子,可他心情十分畅快,摇下车窗大声道歉,然后哼着歌,往四平街开去。

别克车在四平街路边缓缓停下,范丞丞整整新的洋服打开车门,头发也用摩丝打得精心,下车便惹得路边的大姑娘惊呼,谁家的少爷。

黄明昊笑嘻嘻跳到他的面前,把身后的花递给他。“刚刚有个姑娘在叫卖,我买了束送给你。怎么今天打扮的那么摩登?”

这玫瑰花哪是随便的,他知道可他偏是要欲擒故纵。

“你难得约我看电影,我当然要打扮的好看。”范丞丞接过花,是新鲜的玫瑰,春天的味道。

“你这样好像去教堂办洋婚礼的新郎官。”黄明昊说完就觉得好像觉不妥,脸飞快红成一片。范丞丞想这小少爷脸红起来真是好看,与玫瑰都能争得几分艳。

他想通,他是喜欢他,想同他好。可是他不愿做开口的那个,小少爷大概也是有意的,他得吊着,等小少爷开口。他没有谈过恋爱,可是那罗曼蒂克的游戏他也许天生擅长。

上车吧,他捧着花笑,摸摸黄明昊的头发。

那别克车又一路远去了。

 

他同他看的电影讲男旦和姨太太的故事,老戏本里的爱而不得,聚散离合几十年,最后男旦也没有见到爱人最后一面。咿咿呀呀的人间故事他唱了悲欢离合几百场,也没有挣脱戏中戏的命运。

范丞丞道,他女儿都和爱人见到面了,也没有那个坏军阀阻拦了,可他还是没有选择去见她一面,太唏嘘,摇头,明明是恋爱也未谈过的小孩,谈风月也如同谈山海经一样一套套。

黄明昊说,他很喜欢那个女人,才不见她的吧。怕自己生病还毁容,破坏她心中自己的形象。

才不是!范丞丞说,要是我很喜欢那个人的话,不管分开多少时间,隔多远距离,都是要找到他的,除非我不爱他了。

黄明昊说范丞丞你昨夜是二流小报的情诗读多了吧,酸味。

范丞丞立马反击,我上次还见到你读新月诗的,读那篇,啊——沙扬娜拉。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黄明昊又恼,同他拌嘴。

范丞丞笑得开怀,奉天的春天是甜腻的味道,电影院后面丰腴女郎的香烟海报打着圈儿飘落下来,远处隐隐约约的《假正经》歌声传来,缠缠绵绵。

 

假正经 假正经

 

你的眼睛早已经
  

溜过来又溜过去

在偷偷的看个不停

 

 

他爱煞脱奉天的春天。

 

 

 

母亲到奉天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了,说是来散心度假个半载一年。

范丞丞从火车站接她,仍然穿着那身臃肿的袍,气色有好,看起来精神,却仍是苍白的模样。他唤她妈,她摸摸他头,丞丞,快十八岁了。

他把头埋进她怀里,像个小孩。她身上有药草与暖烘的味道,长年的日积月累,那味色都融到骨子里了。

她被安置在奉天的小洋房里,阿姐搬过去照顾她,范丞丞仍然同黄家住,但是跑母亲那的次数多了。

她在奉天仍然很少出户的。快到夏日,用不着火盆,可她仍然每天坐在床沿边。读书,织衣服,到了吃饭时候佣人做完饭喊她,便下去吃饭,她人生的活动空间囿于这方厅堂,狭隘,也缺了生气。

范丞丞知道父亲不爱她,即便他只有她一个妻。他不爱任何人的,他私心这样以为,父亲甚至连一位可以光宗耀祖、做门面的妻都懒于拥有。他只需要小孩,能继承他所有公司与家业的儿子。

他几乎不去看她,他大可说他不娶姨太太、放任她所有活动已经是他的恩赐。实际上她并不需要,她不像其他的阔太太爱好麻将与跳舞,不买名贵的钻石,也不同什么司机与园丁偷情,她甚至足不出户,他给的金钱与行动上的自由形同虚设。但到底是给了,他给予了应有的,便不理会了。

幼年范丞丞也问,为什么爸爸妈妈从来不说话,不一起带我出去玩。母亲总道,你还小,别问这种问题。他同母亲亲热,爱缠她,她便说,你也要多和你爸爸说说话的。

后来大一点,范丞丞也鼓起勇气问过一次同样问题。

您好歹是他明媒正娶过门的妻……

她仍然没有说话,他心里仔细观察她神情,妄图从中获取她往事的一星半点,可能是有哀伤的。但她眉眼天生就哀婉相,看谁都众生皆苦,窥探也无用,他一时便失了主意。她开口,是有些沙哑的音,你总会知道的。

他这一晃年数过去,他仍然怕她,怕她做他梦里的驾鹤仙人,所以他老在她面前作孩子气,要作不成熟,惹她操心,这样他才能留下她。

某天范丞丞带黄明昊来吃晚饭时她显然很高兴,那病态白的肤色都透露出粉嫩的红,人也显得精神,便俏了三分,瞧得出那年少时的好模样。毕竟阿姐随她,她二八年华的时候,也一定是有佳人名头。

她叫佣人多做了几道菜。黄明昊嘴巴甜,饭桌上哄得她眉开眼笑,几分少女态便透露出来了。黄明昊要给她夹菜,她摆摆手说,克化不动啦,都是给你们小孩子准备的,尽管吃便是。

她问他的学业,也问他们平时去哪玩,黄明昊一一告诉她,她是很好的听众,安静又认真。

后来范丞丞憋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插不上话,找了个空隙又开始同母亲拉回话头,再与黄明昊拌嘴几句。

她看着他们,露出了一种很奇妙的笑容,舒心的,又好像释然的,或许又有悲伤。

 

 

那顿晚饭平安无事地结束,她又留他们说了会话。 黄明昊与范丞丞回一起回黄公馆。夜深了,石子路上只有他们深深浅浅的脚步声,街边的店都拉上排门,只有几爿杂货铺,亮着微弱的油光,明灭飘忽,在黑夜里。

黄明昊难得的默不作声,范丞丞想他大约是想到自己的母亲。黄明昊生母在他出世后不久便生病去世,他爸爸娶了两房姨太太,对他不算好也不算太差。他爸爸也疼他,好在没缺少什么爱长大,他没有母亲脸的印象,可是看到自己妈妈,到底会难过的。

范丞丞又在盘算怎么开口安慰他时,黄明昊说,我觉得你妈妈不太开心。

范丞丞一愣,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个。“不会的,我觉得妈妈很喜欢你,她同你讲了那么多话,平时她很少开口的。”

不是,不太一样,黄明昊顿了顿,我也说不上来,可能是我多心了吧。你不要在意,你妈妈很好的。

他又同他走了一段路,有路灯的光了,但那仍然黯兮兮的,显得薄情。

范丞丞把手插进口袋里,有些不安,又有些躁动,路灯昏暗的光仿佛有实感一样,针扎在后颈,挠得难受。这样的氛围有点迷离,他仍然希望开口的那个人是黄明昊。

黄明昊似乎看出他的不安,悄悄把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范丞丞回握住,黄明昊手比他小一点,他若有若无地摩挲他小指,带了点旖旎味道。

范丞丞终于安心了,他笃定了黄明昊是喜欢他的,

 

那句“喜欢”最后还是由黄明昊说了出来。他们便偷偷开始谈恋爱,其实是好瞒的,因为他们的相处同从前差别并不太大,长辈们也只当他们兄弟情深,仍然放任他们天天腻在一道。

 

他同他浓情蜜意时候,阿姐又催他学习经营的事。他就顺道同他一道读书,做账目,黄家的烟草是有自己独家配方的,从英美烟草公司的垄断中杀出一条血路,不止有新配方,也与妥善经营逃不开关系。黄家就一个小孩,两房姨太太皆未生育,重担就落在黄明昊一个人身上,送去米国也是读经济学,可以说黄明昊比范丞丞小,但是在经商方面比他懂得多。

他因为同他好,便乐意把所学的告诉他,甚至连那配方都抖了大半。毕竟两家烟草公司在合作,黄明昊想,范丞丞与他好是真心实意的,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阿姐找他,问起他最近所学,考了他几个关于公司的问题,范丞丞都答了出来。随后她随便跟他聊了下对奉天城内烟草业发展的看法,黄家的烟草经营。她满意地点点头,丞丞,有模有样了,日后爸爸的公司交给你我也放心。

 

这一年又要将近尾声了。天开始冷,奉天又是要将雪的模样。范丞丞想起他乘火车来的时候那个鹅毛大雪的时日,冻得透心凉,冻得他下车那一刻就想念山东的故乡。今年不会那么冷了吧。

 

黄明昊最近精神不大好,范丞丞同他亲热时也是怏怏的,范丞丞心里担忧,问他何事。他只说爸爸的公司经营可能出了点问题。范丞丞想到自己家与他们在合作,若是有风波说不准自家也牵连了,忙去问阿姐,阿姐却说,好得很,用不着操心。他便把话转告给黄明昊,不是大问题,不然阿姐肯定也很急的。

黄明昊扯出一个笑容,点点头环抱住他,汲取他的暖意。

 

冬入得深了,母亲身体情况却突然急转直下。

范丞丞走进她房间时候火盆烧得灼热,他脱得只剩一件白衬衫都汗如雨下。

她睡在床上,面容憔悴。范丞丞想她七月时候还是精神转好的,会下楼梯走动,吃的东西也多了。总觉得能盼到熬到她病好的那一天了。

佣人说,夫人刚睡着,最近夫人好眠,一觉睡得久。要不少爷先回去,等夫人醒了我们再差人过去喊您。

没事,范丞丞说,我等她。

他坐在床边,看桌上有本书,便拿过来看。是本洋诗文,那本书封皮都磨得有些破旧,看来是母亲常读的了。

 

       啊,但愿我也能把爱情殉葬!

  在爱情的墓畔有安息草生长,

  它开出了花,被人们摘下,——

  可是要等我身人墓中,它才为我开花。

 

是那样纯净的、悲哀的诗集。

他读到有些痴,听到床上有细小的呻吟声,才惊觉母亲醒了。他赶忙去床头搀她。

丞丞,她见他手里那本诗集,咳嗽两下说,你把那本书拿过来,我给你读。

他就趴在床边听她读诗。好多年没有这样的场景了,她声音有些哑了,可是还是那样好听。她这样的女人适合极了读慢慢的情诗。范丞丞听她一句句地念,温柔又伤感,念到心里去,渐渐浮出了话本里求而不得的生离画面,有流泪的冲动。

 

念完了那本书,她才同他说了些尘封很久的故事。

也不算什么传奇,三言两语,没有那种惊天动地的戏码。只是曾经的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被拆散,然后就从此天涯两端再无相见的故事

她此生的爱像生命一般,大概都给了那个人。然后就开始消耗那长长的,无趣的躯壳。

妈,你想他吗。范丞丞惴惴然。

不想啦,本来就没有盼头的事。

范丞丞暗想,她太过于通透,怎么会不想呢,是自己深爱的人啊。他说,妈您别想多了,养好身体再说。

他给她捱被子,同佣人叮嘱了几句饮食煮药方面的事,正要出门,又听得她幽幽唤他。

“丞丞,你真个儿喜欢的人,就不要让他走,不要做会后悔的事。不要像妈妈一样。”

 

这么说着,她还是衰弱下去。范丞丞便不住黄公馆了,留下来照顾她,黄明昊家里公司的光景也一天比一天不乐观,他同他爸爸忙公司的活,两人几乎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她最终没能活过那个奉天的冬天。范丞丞还是没有留下她。

走的时候父亲仍然在山东,之前病危给他发电报,也只回复有要事,得晚些时日赶来。她撑不住,只得两个小孩叫到房间里来分别叮嘱。

范丞丞哭的泪流满面,她费力抬起手,摸摸他头。

“丞丞别哭,妈妈十八年前就该走了的,你把妈妈多留了十八年,也算活得太多啦。”

 

头七未过时候,黄明昊来找他了。

黄明昊是有怒容的,范丞丞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他见他臂上黑纱,稍微神情动容了一下,说了句节哀,却又立马转为瞠目的样子。

范丞丞,你是要我绝我黄家路不成。面前的小孩子短短时日不见就落得颓然,形容都失了神采。

范丞丞不解,你在说什么。

我们家烟草公司彻底破产了。你拿了我家的配方去给宋子文,还动用广东银行的资金要低价收我们家公司!你!官僚资本主义!配方我只给过你,你家又同宋家关系那么好,怎么可能是别人干的。

范丞丞想,他一定是搞错了,他怎么可能拿黄家的配方给宋子文?

尔后他恍然,是那日阿姐同他聊天时无意状问提起过,他也没戒心地告诉她了。想来阿姐那时候与宋家早在密谋了,叫他与黄明昊走得近些,大约也是近水楼台的打算。黄家老爷是成精的人物,哪会轻易透露配方,只有从不谙世事的小少爷下手了。

范丞丞,你一开始就打得这个主意,从那天进我家花园开始,都是你们范家人的诡计。你同我好也是为了这他娘的配方,对不对。

不是,我没有,范丞丞想要解释,可是他空口无凭。他想说原意掏那个心出来给他看看,他也不会多看一眼了。

黄明昊摔门而去。范丞丞在楼阁上看他远去的背影。那日仍然是大雪,他的小少爷穿着单薄的衣衫就跑出来,没入风雪,那雪如同刀一样。打他身上一下,他心里就划一道口,汩汩地淌血。

他去质问阿姐时候,对着她大发脾气。阿姐心里有愧,只能说,黄家这个烟草生意是宋先生指定要拿下的……而且黄家现在还在搞小手脚,宋家吃死了扳倒他们,我们也无能为力。

然后,她突然硬气了起来。不是什么公理,是见不得人的下三滥手段,可是她必须得说,日后生意场上这样的事不会少的,她要保的永远是范丞丞,要让长大的也是范丞丞。

你不准同黄家小少爷见面,不准与他私通。要是被人发现,告到宋先生那里没有人能保得住你。

 

他想他不恨阿姐,阿姐是为了父亲与家,是他自己的错。

范丞丞被看管起来,好几次想偷偷溜出去都被抓了回来。但他没有大哭大闹,也未绝食,再第十三次从宅子里逃脱被抓回来时,他放弃了。

总是有机会的,他想。只是这段时日不能见他。日后见到他,把事情说清楚都好办了,来日方长。今后公司也是自己的了,大不了一半股份分给黄明昊,他总该明白自己心意了。

 

这样又持续了两周后,电报传来,范丞丞的父亲中了日本人流弹,受重伤。山东的产业都属于无人看管的状态,要姐弟俩迅速回程。

 

他没有办法通知黄明昊,只得被押上了火车,开往山东的火车。

列车呜呜地叫起来,烟雾弥漫,他伸出头去向贩子买了两块糕缩在角落里吃,越吃越苦涩。

火车驶离奉天时候,他见着了远处的北陵,风雪天见到的模糊连绵轮廓此时清晰起来。想来仍旧没有去成,黄明昊也曾经要同他去的,可是每次都好巧不巧延期了,往后就没有机会了。

这样想,范丞丞终于滴下泪来,泣不成声,在嘈杂的火车厢里,那么不起眼,南来北往的天涯客那么多,故事也那么多,小情小爱,没有人注意。

 

 

这一别便是四年光景。

范丞丞回到了山东,接手了几家公司,终于有了老板的模样,他头脑精得很,他爸爸说,到底是我们范家人。

四年仗在打,但家大业大,又有宋家这层关系在,倒不至于显颓势。

只是范丞丞仍然会想起奉天城里的小少爷,他记挂他,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四年里,他没有去找他。

宋家同黄家的风波早已平息,每次他想去找他,总是打退堂鼓。用什么姿态去面对他呢,他对他来说是高高在上的胜者,是不择手段毁他家业的野心家,是他狠心绝情的前爱人,他若是伸出对他的手,怕是他只会觉得是该死的怜悯,唾骂他,愠怒他,范丞丞到底失了底气。

 

 

这四年的内战终于接近尾声,白骨成堆也好,折戟沉沙也好,大势都定了。那天阿姐拿着电报说,丞丞,现在开始撤退了,我安排下企业的转移,你同我去台湾,下周就走,同宋先生船一道。还有……

阿姐欲言又止,范丞丞疑惑,怎么了。

阿姐斟酌了词句,对他说,奉天的码头启程。

 

奉天,范丞丞想,四年了。其实他只在奉天呆了一年时光,他连那么著名的北陵都还未去过,好吃的饭店也没有吃遍,却觉得那里的时光太清晰了,他仍然记得同黄明昊读书的学堂教室后面,有棵小小的枣树,歪歪扭扭,半死不活,却仍然倔强地结了几个果儿。他们想这样费力结出来的总是甜美的硕果,他与他去偷来吃,然后一同叫道,真酸,还是未结的好。

而那时隔壁朱家那个很厉害的美人哥哥呢,听说他家后来搬去的别的地方,战时太乱也失了音讯。

他真真切切想念那年的奉天,想念那个人。

可是他就要离开这片深爱的土地了。

他终于抱着希望的,又心惊胆战地给黄明昊发了一封电报。写道他要走了,在某日的奉天的码头,希望他来见他一面。

电报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回音,预料之中。

 

他离开那天,搭火车去奉天。

混乱骚动的码头上,想挤上大船的普通人千千万,即便渺小贫穷,他们也想要活下去的,觉得这片土地将要土崩瓦解,海的另一头有生机,便推搡着上船,无数祈求哭喊叫骂声盖过海浪滔滔,生死面前袍泽之情手足之爱都退居了。

范家有委员长与宋先生手信,就与那些人不一样了,可以昂首挺胸。逃命要逃,唤作撤退才显得够体面,手信里写作移玉台湾,光鲜亮丽的表面文章十足。他们走与那些难民不同的地方上船,范丞丞眼里还有悲悯不舍,阿姐没有了,她比他清楚局面与形势。

上船前范丞丞磨磨蹭蹭,心神不定,阿姐见到都几分不忍说,你不要等他了,黄家小少爷不会来,是我们对不起黄家……

阿姐,阿姐,我想他啊。范丞丞揉揉鼻子深吸一口气,那风里是码头独有的腥臊味,粘稠的呛人。

阿姐想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这一趟若是过去,几年大概是很难回来了,她没有告诉他,若是能见到他欢喜的黄家小少爷一面,留个念想也好。

 

他最终还是来了,范丞丞远远地就看到黄明昊,同他未见也有四年光景。他的小少爷还是长个的时机,蹿得比过年的炮仗还快,明明过了二十了,眉眼却还是干干净净的稚嫩,仍然是他第一眼见他时少年气满满的模样。

黄明昊,黄明昊,他大声叫着名儿飞奔过去。你终于来找我了,之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但我是真的无心,他们利用我的……

他起初绷着脸,不想看他,经历了这样的变局与家仇,就算早已是旧账簿,也大概知道他无辜。但到底是生疏了。只问,你去哪里啊。

去台湾,我也不知道哪啊,不过委员长他们都去,那肯定是好地方。

路上多久啊。

不知道。

去多久啊。

不知道。你不走啊。

爸爸说他加入共产党了,不需要走了。

 

然后就短暂无话。寂寞总是盘升的,可到底还都是小孩,那未知东南西北未知路途几何的旅程甚至改朝换代都是迷迷糊糊的概念,即便作豪情万分状想起学堂里先生教的那篇东坡贬黄州,叹一句逝者如斯,盈虚如彼啊,也是强说愁,其中真个滋味哪能体会。

“过三个月。”范丞丞突然紧紧握住黄明昊的手。黄明昊还处在与他有隔阂的状态,猝不及防,想缩回手,范丞丞力气大,抽离不开。

三个月,最多半年,我就回来。台湾可能是个好地方,可是你不和我一起,那就无味了,我不喜欢。

范丞丞突然低下头抵着黄明昊额头,飞快用鼻尖蹭蹭他的鼻尖,像两只亲昵的小狗。

阿姐和爸爸他们留在台湾也好,回来也好,反正我是一定要回来找你的。

我还没同你去吃过鹿鸣春的蹄筋呢,上次和阿姐去孔夫人家做客,少帅夫人也在,她同我说的,那边新来的厨子刀活特别利害……他絮絮叨叨,讲的话没了个准头,说来也怪,离别前那些想好的长篇大论,都消散无踪了。

这边“台北轮”就要起锚,阿姐远远唤他名,丞丞,走了。

那我走啦,在奉天等我回来。

甚至还没得到黄明昊得而回应他就急急挥手跑回船的方向,他脸上挂着笑,他知道黄明昊是会原谅他的,只要他回来,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他甚至没有把这趟去台湾的路放在眼里,山高水长怕什么,青岛的他同奉天的他不也是隔了四年时光的恩仇都再次遇见了,就是那深海与青山,都哪有阻隔的理儿。爱总能带他回到他身边的。

 

黄明昊愣愣站在那里,看着范丞丞从甲板上朝他用力挥手,看着巨轮起锚航行,向天际缓缓开过去,直至完全消失在云霭霞光里。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的,跑到海岸旁,渤海那么大,那么空阔,天圆地方,他甚至不知道哪里是尽头,范丞丞要往哪里去,是去南京一样的花鸟水乡,还是奉天般冰冷冷的城市,他住的惯吗,有人陪他玩吗,会喜欢上别人吗。

范丞丞承诺他会回来的,可是,慧极的小孩那样想到,一瞬完全忘记了过去那些恩恩怨怨,浑身颤抖地蹲下身,恐惧有了实感,在大江大海前只能化作软弱的无力,如果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该有多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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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丞丞在海的那头的地方的公车里慢慢捺万金油,一边打着盹,晌午时候的太阳透过玻璃融进来,好天气带着暖烘的香味。

路过青岛东路的路牌时,他眯眼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突然照入几分光彩,却又倏忽涣散,垂下头去。

 

从前的事突然一股脑溃不成军,潮水一样回来。

先是母亲,她好像在烛光里,黯淡地摇曳。他是幼儿心境,拼了命往前跑想要抓住她,可逆风执炬,俞触碰俞炽热,握不住。她告诉他,不必追。

又是黄明昊。

范丞丞,范丞丞。少年在黑暗中这样大声唤他,立领衫背带裤的好模样,仍然笑着的,却仿佛要把黑暗逐尽的气势。不要走太快啊。

才不等你啊,小屁孩。这时的范丞丞驻留于少年时光,眉目还是俊朗得充满生气,想也没想转头这样嬉笑骂道。

他潜意识里总期待他用一辈子来追,一辈子漫长到用来豪赌都无所畏惧。

可黑暗把黄明昊吞噬得极快,连轮廓都没有了,消失殆尽。

范丞丞拼命呼喊到哑了,可是才发现被吞噬的是自己,灼心一样,温吞的痛痒,最难将息。黄明昊还在那个距离叫他,声声切切,清亮明朗,范丞丞,范丞丞。

 

他猛地惊醒,阳光稍微有些眩目刺眼了,可他眼眶里挣扎了半天也没有挤出眼泪。大概是干涸了,都多少年前的旧戏码了,哪来那么多咽不下的玉粒金波满喉,人去楼空,该散的散。因果都是自己命定的造化。

台生在一边摇他。爸爸,爸爸。醒醒,到站了。

 

那公车低着嗓儿喷着烟儿走远了,他巍巍颤颤下了车便驻足在那远看过去,狮子林大歌厅,西门町的车马人流。他对台生说当年奉天的中央大广场,也是这个盛大场面。

我当年在奉天四平街穿着西装从别克车中下来,青年才俊一表人才,路过的人都惊叹,谁家的少爷啊,一旁那揣着花的美人就冲我笑。

台生笑嘻嘻,一口熟络闽南语,爸爸又在吹牛,老提那些过去的事。

范丞丞终于不说话了,十字路口发传单的工作人员给了他一张优惠券,写着鹿鸣春,辽菜的新店,开在西门町的另一头。

他觉得这个名字太熟悉了,可是他想不大起来,也许昔年同阿姐去过,如今店子也开到台北来了吗。老来总是健忘,又没有相思,便干净得不剩下什么,只能往前活了。过去的、散漫的都残破不堪,丢进罅隙就没有被拿出过,所有的好的坏的怀念的前尘往事,都同他没有关系了。

他摇摇头把优惠券揉成一团扔进路边的乐色桶,朝另一头远方艳阳红尘里走去。

身后是人来人往,盛夏大好光景。台湾,台北,西门町。

却已经是民国六十三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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